文/秋韵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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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朋友讲给我听的故事。她口述,我记录。
二奶奶年轻时肯定是大美人。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,是她跟随四叔一家从外省迁移回老家那年。当时,她已经六十多岁,鬓角虽已有白发,发质还很油亮,在脑后绾一个圆髻。眉目清秀,唇红齿白。修长的身材,穿一件蓝士林(当年老年人喜欢的一种蓝色布料)偏襟上衣,黑色宽腿裤子,三寸金莲在裤腿的遮掩下时隐时现。走起路来,真的有书中描述的那种“轻移莲步、弱柳扶风”的感觉。
二奶奶十六岁时嫁给二爷爷,生下四叔(在堂兄弟里排行老四)以后,二爷爷身体一直不好,他们就没有再生第二个孩子。二爷爷以前靠星秤(老式杆秤)赚钱养家,身体不好以后,星秤的活儿做不了了,四叔不喜欢那活儿,家里的日子,就靠几亩薄田维持。
四叔十四五岁那会儿,十几里地以外的镇上有了日本人的活动,他们拿一些仪器到处勘探,据说那地底下有他们需要的矿产。
到四叔十七岁那年,日本人开始抓劳工,挖河、修水泥厂、开稻田。四叔这样的小伙子注定是要被抓的,只要能动的男人,没有一个能逃脱这样的苦差。
四叔在工地上认识了一些有抗争意识的年轻人,经人介绍,他们参加了由当地志士高先生组织的抗日义勇队。一九三八年八月,义勇队被八路军收编,四叔随部队参军走了。
四叔走的时候,没有跟家人说,他当时正在地里干活儿,听到命令,扔下锄头就走了。再有四叔消息,已经是半年以后了。四叔托人捎来一封别人代笔的家书,家书非常简单,但能看出他是参加了部队打日本鬼子去了。
收到家书,知道了四叔还安好,二奶奶高兴得杀了一只鸡炖了。刚摆上桌子,隔壁邻居跑来报信儿,说有日本人进村抓人了。当时与四叔一起参加部队走的有五十多人,中途有人开小差,也有回来投靠日本人的。那天给二奶奶捎信儿的人,被投靠日本人的老乡发现举报了。日本人进村来抓人,同时抓跟随部队走的那些人的家属。这样的折腾已经不是第一次了,只是危难时刻村民们互相庇护,日本人不能确定谁家有人参军,不敢轻举妄动。
小鬼子眼看进了家门,二奶奶来不及处理藏在梳头匣子里的家书,二爷爷吓得不住咳嗽,二奶奶拧着小脚扶着炕沿站都站不稳。只见俩小日本儿端着枪闯进屋子,二奶奶吓得跌坐在地上,手捂着头等着挨宰。忽然,鬼子哇哇怪叫一声,端起炕桌上那一小盆儿鸡肉,又哇哇怪叫着跑出去了。
二奶奶呆懵了一会儿,赶紧爬起来拿出家书,扔进灶膛烧了。
经那次惊吓,二爷爷病情加重,不久就去世了。二奶奶种不了地,就靠着一手好针线活儿与人换工,养活自己,分担老人的赡养。白天忙活儿还好说,每逢夜深人静的时候,二奶奶思念儿子,睡不着,就哼小曲儿流眼泪,对面屋妯娌经常被她的哭泣声给惊醒。
再见到四叔,已经是一九五四年了,四叔那时已转业到大西北工作,并娶妻生子了。
当年与他一同走的五十多个伙伴儿,整编以后被分散到多个部队。到一九五四年,回老家的就四叔一人。其中有两位与他分在一起的,都早已牺牲,家里到那时还都不知道任何消息。四叔帮他们找有关部门,替他们办理了烈士证书。其余人的情况,一直没有确切消息。
四叔带妻子和俩儿子回来,决意带二奶奶与他们一起进城。二奶奶故土难离,不想去。可是看儿媳妇带孩子辛苦,还要工作,又觉得儿子南征北战十几年,大难不死,是老天眷顾他们一家,希望他们团圆,她就答应跟儿子走了。
六二年,大饥荒年景。二奶奶的外甥投奔他们去了西北。当时的四叔,因为没有文化,被转业到商业部门,单位一般,可级别不低,工资待遇很好。二奶奶外甥想托靠表哥在当地谋份差事,四叔是个耿直之人,没有帮助表弟,表弟心存不满。
他整天在二奶奶面前说老家的好,什么一斤大萝卜三块多,一斤大白菜四块多,一斤红薯干六七块,吹得天花乱坠。
二奶奶一个旧时过来的农村老太太,在西北语言不通,对外面的世界一点不懂。四叔平时也是只管埋头做事,不读书不看报,对外界信息也不太通。因为看不惯地方干部们的工作作风,与单位领导矛盾不断,早就厌烦了单位的钩心斗角。
听多了表弟的吹牛,四叔觉得还是老家好,日子穷点富点,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。离家久了,他想念家里的一切。二奶奶也在他耳旁念叨,不喜欢西北的干燥和没完没了的风沙。刚好当时有政策,精简城市人口,四叔一时赌气,交了辞职报告,全家回老家了。
当时四叔家已经四个孩子了。四婶儿城里人,不会做针线。那年代可不像现在,啥都可以买到现成的。家里老老小小所有的衣服鞋子,全是二奶奶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。四个孩子也全部是奶奶从小背着抱着长大,孩子们跟奶奶的感情比跟妈妈亲得多。
回到老家的四叔一家,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。村里那些亲人(和四叔)一起离家抗日至今音信全无的人家,嫉妒四叔一家。村里一些日子贫穷的人家,也眼红四叔带回来的三千块钱安家费。更有人觊觎这些钱——四叔离家多年,不谙当下世事,又有些好面子讲虚荣——他们就想趁机诓骗四叔,说帮他采购建材盖房。
两个这样的骗子,竟然真的骗取了四叔的信任。当时的三千块,能建三四套农村房屋,到最后,骗子们一会儿说钱丢了,一会儿说被骗了,剩余的钱勉强建了一套三间房,就都花光了。
大队安排四叔与几个村民一起经营河船,船是与邻村合用,摆渡两岸过河人,摆渡秋庄稼。很快,运动开始了,有人举报四叔花钱大方,是贪污了河船摆渡费。他成了被批判的人,并且没收了当初从外地带回来的缝纫机、毛衣、呢子大衣等值点钱的物品,还没收了一间半祖屋。
四叔当年打仗勇猛,到了这会儿,分辩没人听。人家认准了要整你,管你当年咋回事呢。
四叔窝囊得生了一场病,受过伤的腰背直接七十度大弯,抬不起来了。脑子也明显迟钝,家里大事小事全然不顾,只知道下地干活儿做苦力。
此时的二奶奶后悔死了,她觉得是她害了儿子,要不是自己忍受不了思乡之苦,忍受不了气候差异,儿子或许不会遭受如此劫难。
四婶儿外地人,对村里人情世故根本不懂,遭遇不公,只知道在家里撒气。二奶奶从此极少言语,只是每天不停地干活儿。媳妇耍脾气发火,她从来不插嘴,媳妇打孩子,她也是无声地护着,孩子们就更加依赖她了。
一家子七口人的衣服鞋子,都是二奶奶的活儿,永远没有消停地做。做完一家人的,她就抽空给自己做。二奶奶做的小脚尖鞋,黑面儿白底非常精致,真的堪比艺术品。她每年都会把自己积攒的小鞋子拿出来晾晒,每次晾晒,隔壁婶子大妈都会过来围观。有人问二奶奶,怎么做这么多鞋子?二奶奶说:“眼睛不行了,手也没力气了。趁着还能做,预备些,死不了好有的穿啊。”
四叔家日子那几年非常困难,村子本就贫困,土地贫瘠人口众多,家家户户粮食不够吃。四叔家经历一次大劫,日子就更不用说了。每年冬天,一家人棉衣都凑不齐,二奶奶和四婶儿都是夹衣过冬。四婶儿倒是很能吃苦,到了冬季农闲的时候,与人搭伙过河去捡拾臭在沙土地里的红薯,回来用水泡以后混着粮食一起吃。二奶奶与家人一起啃那很苦很涩的饽饽,从来没有一句怨言。
苦日子熬到一九八二年,终于熬到头了。有人告诉四叔,当过兵的人,国家有补贴。他去县里找,有好心的干部听说他运动中挨过整,没收了那么多东西,觉得奇怪,问四叔说:“你们那个河,过一个人多少钱?”
四叔说:“几分钱,最多一毛钱。过一辆车五毛钱。”
那干部说:“你只管了两三年船,一分钱不上交,也赚不了那么多钱啊?你这个应该是冤案!你应该申诉!”
四叔经人家指点,开始找上面要求平反。果然,上面来人找当时共同经营河船的人核实,最后结果,全部是诬陷。没收的东西收不回来了,国家给了建房的木料作为补偿。很多人建议四叔继续上告,要求赔偿。二奶奶说:“算了吧!委屈点就委屈点吧,比起你那些一起参加部队的人,你够运气的了!他们至今是死是活都没人知道!”
新房子刚刚建好,又有更好的消息传来,国家对于解放前参加工作的人,尤其参加过抗日战争的老兵,有了更好的政策。四叔被落实政策又回了他当年工作的地方,全家一起回去,二奶奶这次没有丝毫犹豫跟随儿孙们一起去了。
二十多年老家的苦日子,让二奶奶没有了当年风韵。头发稀疏灰白,满脸皱纹,眼睛也不再明亮。腰背驼了,走路已经不是风摆柳,有些踉踉跄跄的不稳了。
回西北几年以后,二奶奶病了,说是脑血栓,当时已是九十三岁老人。一辈子没怎么生过病的人,应该是年纪大了身体机能衰退的缘故。医院,她虽然不会说话,但意识清醒,她用那只好手扒着床沿儿不放,找来医生在家里帮她输液,她也不让,硬输上,也一把一把撕扯不要。
孙子孙女都记得奶奶的好,轮流照顾老人。但毕竟年龄大了,禁不起折腾了,没过多久,老人就去世了。四叔遵照老人遗嘱,将老人骨灰送回老家安葬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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